來源:江西文明網作者:張天清 江仲俞 卞 曄責任編輯:杜汶紋
贛州市人民醫院回春樓,護士們在聆聽王承登講長征故事。
百歲老紅軍王承登敬軍禮。
編者按
今年5月,習近平總書記來到于都縣,瞻仰中央紅軍長征出發紀念碑,察看中央紅軍長征出發地舊址,參觀中央紅軍長征出發紀念館。他強調,我們不能忘記黨的初心和使命,不能忘記革命理想和革命宗旨,要繼續高舉革命的旗幟,弘揚偉大的長征精神,朝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奮勇前進。
長征已經過去80多年。日前,本報組成“致敬百歲老紅軍”采訪組,專訪了王承登、曾廣昌和杜宏鑒3位健在的、走完長征的贛籍百歲老紅軍,聆聽他們的長征故事,感受偉大的長征精神。從今天起,本報推出5篇特別報道《從長征中走來——百歲老紅軍采訪錄》,敬請關注。
● 王承登檔案
王承登,贛州興國縣人,1915年8月22日生。1930年參加紅軍,193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,1980年離休。 先后任三軍團四師十二團班長、一一五師六八六團排長、冀魯豫三分區十一縱九十五團二營營長等職。在第四次反“圍剿”東固黃陂戰役中任戰士、第五次反“圍剿”廣昌縣豹虎山保衛戰中任班長,在平型關戰役中任排長等。 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步兵第一一二師特級射手、江西省第二屆“最美老干部”等榮譽稱號。
11月27日,晴了3個多月的天,下起了今冬第一場雨。雖然天氣驟冷,但贛州市人民醫院回春樓二樓第二護理室,卻是溫暖如春。幾名護士正精心指導一位老人做康復鍛煉。
老人身穿舊軍裝,身材瘦小,雙眼凹陷。他按照護士的提示,一邊平抬雙手,一邊將雙腳伸直、抬高。老人不時抬頭看著護士們,露出慈祥的笑容。護士湊近老人的左耳,問:“王老,我們是誰?”老人指著年長的護士說“你是大金花”,又望著年輕的護士說“你是小金花”,然后雙手合十,微笑著向醫護人員表示謝意。
護士們說,老人講話幽默,性格樂觀,笑起來像小孩,特別好看。
這位老人,就是104歲的老紅軍——王承登。
■ “頭上這一槍最厲害,當時血流不止”
護理室里,常有一些慕名而來的客人,向老人送上鮮花、水果,祝老人健康長壽。老人愛熱鬧,喜歡回憶長征、講講傳統。我們見到王老時,他的興致顯得比平時高,越聊越有勁。
我們問老人今年高壽,王老的兒子王建國提醒說:“你要對著他左邊的耳朵說,他右邊耳朵聽不到了?!?/p>
王老告訴我們:“聽說是有100多歲了,一百零幾了。到底是一百零幾,我也搞不清楚?!?/p>
不清楚自己“一百零幾歲”,是實話。原因之一,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。
28年前,王承登已是76歲的老人,他用在紅軍學校學到的一點文化,開始寫回憶錄:“我出生在一個歷代都是農民的家庭,生于1914年某月某日。因父母親去世早,故記不起生日?!?/p>
我們從王老的家譜上,查到了相關信息。
王承登的真實名字是王承燈(即簡化字“燈”),并非生于1914年,而是“民國乙卯(公元1915年)七月十二(公歷8月22日)生”。
家譜還詳細記載了王老父母及祖輩的生卒年月,父親王繼株,37歲時去世,母親陳氏31歲去世。他的祖父王懋珖、曾祖王湯苑、高祖王禹仙去世時,年齡都不大。也許正因如此,王承登父母才給他取名“承燈”,希望他承續香火,光宗耀祖。
王老不清楚自己的實際年齡,還有一個原因——
“我腦子有毛病,在延安負過傷。當時我在紅軍學校學習。那天正下雨,我們負責攔截敵人,拖住敵人,好讓同志們轉移。我怕敵人追上來,就貓著腰觀察情況,一個敵人就給我一槍,對著我頭打的?!?/p>
王老用左手指著左眼下眶部位:“這里打進去?!笔种咐@到右耳背部,又說:“穿這里出來。眼打壞了,耳朵也打聾了,嘴巴也打歪了?!边呎f邊讓我們觸摸子彈穿過的部位:“你摸摸,你摸摸,使勁摸?!?/p>
王老說,他一共挨過3槍:左腿一槍,右腿一槍,頭上一槍?!邦^上這一槍最厲害?!彼f,“第一次是在長征途中,在廣西打掩護負傷,如果打中要害,也就沒有今天。第二次是在延安負重傷,當時血流不止。如果那天晚上狼來了我就喂了狼了。第三次就是在貴定剿匪中,被敵人打中了腳?!?/p>
王老1952年5月7日做過一次體檢,醫生在體檢報告上寫道:“負傷三次,殘廢等級為二等。鼻:中隔中部有一大穿孔(外傷性),右下甲與中隔粘連(外傷性)。左大腿:中外側中段貫通性槍傷,已愈。頭部:顏面貫通槍傷(子彈由左眼下眶進入右耳孔突下出口)。右小腿:外側子彈擦傷?!薄皻埣睬樾巍睘椤坝彝壬怎?,右耳聾,右眼常出膿”;“既往主要疾病”為“因頭部負傷,經常得昏病”,“現在主要疾病”為“經常頭昏”。
子女曾為他整理過一段他在紅軍學校的回憶,開頭寫道:“1936年入紅軍學校學習,在一次保衛黨中央的戰斗中身負重傷,住院治療?!痹敿氂涊d了王老第二次負傷的經過——
1936年5月左右,黨中央和毛主席住在瓦窯堡。我們紅軍學校就在離瓦窯堡十幾里的地方。在這里我們住了很久,后來敵人向瓦窯堡大舉進攻,黨中央就命令我紅軍學校指戰員迅速迎擊。
我紅軍學校部隊向敵人來的方向行軍,大概走了20多里路,就和敵人遭遇了。為了鉗制敵人,搶占制高點,學校命令我們八連留下一個分隊阻擊敵人。我接到命令后,和排長商量了一下,就把分隊按戰斗隊形分開,反擊敵人的進攻……在戰斗中同志們沉著勇敢打退了敵人一次次的進攻,大約與敵人戰斗了30分鐘左右,我們已經完成了上級交給的阻擊任務。為了同志們的安全,排長帶著分隊先撤離戰場,留下我阻擊敵人。為了能使分隊迅速跟上大部隊,我把敵人的兵力吸引到我身上。敵人包圍了我,向我開槍射擊,我正貓著腰觀察敵情,一顆子彈向我打來,從我左眼下進……這一槍給了我沉重的打擊,我的臉腫得很大,連水都喝不下去。
王老說,作為一個軍人,在槍林彈雨中穿來穿去,不死,那是太幸運了。“死神總是和我擦肩而過,把我打傷了3次,成為一個革命殘疾軍人,正如毛主席的詩詞中所說的:為有犧牲多壯志,敢教日月換新天?!?/p>
■ “紅軍維護窮人,不會損害老百姓”
我們問王老:“參加紅軍前,您知道紅軍是做什么的嗎?”王老大聲說:“知道,打土豪分田地,維護窮人?!?/p>
他之所以參加紅軍,是因為到了絕望的邊緣:“喪失雙親將來怎么生活呢?依靠誰?到哪里去投宿……我和哥哥兩人跪在母親死去的床下,哭得死去活來,大聲呼叫‘我要媽媽我要媽媽’……”
祖先是哪一年從贛州興國逃荒到吉安的,王承登記不起來了,他只知道,從祖父那一輩開始,就在富田種田度日。
100多年前的王家,家在富田,但田不肥家不富。母親一走,7歲的王承登就開始學干農活:拾柴、放牛、割草、做飯、插秧、收割,樣樣都要干。到了冬天,田里都結起了冰,還要到田里做事。“腳后跟裂了幾道口子,走一步就一個血印?!蓖趵险f,一直到14歲,沒有穿過棉花夾衣,都是以單衣過冬,凍得發抖。吃的是紅薯飯,有上頓沒下頓,肚子餓得走不動,就去找一碗涼水來充饑。
直到今天,104歲的王承登還把土豪劣紳叫作“地主老財”:“農民一年的收成要拿出70%給地主老財。農民只能得到30%。如果向地主老財借一斗谷子,到下年就要還他二斗。借得起,還不起??!”“到了除夕那天,地主老財就上門來要債。還不起債,他就掀你的鍋,把你家的牛拉走。農民種田沒有牛怎么種呢?所以窮人很怕過年。有一年,地主上我家來逼債,我家沒有錢還他,他就把我們四家人共養的一頭牛拉走了?!?/p>
1929年3月,是王承登人生新的起點。這一年,他14歲。從這時起,他穿上了“棉花夾衣”,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地方武裝,一年后,這支地方武裝和其他地方武裝,被改編為紅二十軍。他說:“從這年3月起,我當上了一名紅軍勤務員?!?/p>
1934年,王承登所在的三軍團開始長征。他回憶:“紅軍是從于都縣城出發的,那天晚上,天很黑,還下著小雨,我們在離城不遠的地方架浮橋過河……”
也是這一年,王承登在遵義加入了中國共產黨。
當上了紅軍,加入了共產黨,窮苦出身的王承登沒有忘根兒。
王老說,紅軍長征時,每到一個地方宿營,都要和老鄉講好話,安慰老鄉,告訴老鄉紅軍只在這里住上一晚,不會損害老百姓?!袄相l也知道我們紅軍好,都支持紅軍。”老人說。
王老回憶,紅軍逼近遵義后,橫掃遵義方圓幾百里,解放貴州黔北十幾座縣城,中央機關在遵義召開了萬人群眾大會,宣傳我黨的政策,擴大紅軍隊伍?!爱敃r貴州是很窮的,有一句話說:天無三日晴,地無三里平,家無三分銀。許多人無衣穿,有的一家穿一條褲子,誰出去誰穿?!蓖趵险f,“紅軍在黔北休整了半個多月,發動群眾,組織建立地方政權,擴大紅軍等?!?/p>
■ “紅軍戰士用血和汗踏出一條光明大道”
在護理室,我們和王老聊得很開心。當問及長征苦不苦時,王老說:“你們想一想苦不苦?好難受!背著槍,背一個包,每天走百把華里路?!?/p>
在回憶錄里,王老記下了有關長征的片斷。
“夾金山(即雪山),是海拔數千米高的大山,常年峰頂上都有雪。晚十二點開始上山,要在中午十二點以前趕到山頂,到下午風大,容易封山,所以必須提前過山才行,否則就無法過去。一上一下就有一百多華里路,差不多要用一天半時間,才能走完這座大山。”
過草地時,“有三百多華里沒有人煙,每人要準備二十幾斤糧食;沒有糧食,只好吃野菜度日。天黑了,部隊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宿營。遇到天氣不好,下大雨,就淋著雨水過夜。過草地,每天要走五六十華里,沒有道路,逢山過山,逢水過水;沒有方向,就對著指北針往北走,走了7天才走完。紅軍就是這樣,用血和汗踏出來一條光明大道?!?/p>
王老在長征中,是班長。很多人都說,他槍法肯定很厲害。王老笑了:“槍法啊?一般地說,要打準的話,比較難?!彼M一步解釋,“因為我們平常很少打槍。沒遇到敵人,是不能亂開槍的。要節約子彈,所以亂打槍是不行的?!?/p>
王老很謙虛,長征中和敵人的激烈交鋒,如今在老人記憶里,“談笑間灰飛煙滅”。
上世紀70年代初,王承登從貴州回贛州養老前夕,一位名叫任忠厚的部隊同志采訪了他。王老熱情接待,跟他講傳統、講戰例。講到婁山關戰斗時,王老說,1935年初,他所在的紅十二團進到距桐梓8公里的楚米鋪宿營,得知國民黨王家烈的部隊已由遵義向桐梓急進。上級命令十二團與十團、十一團一道殲滅敵人,為攻占遵義打開通道。十二團的同志們聽說要打仗,個個摩拳擦掌,連日行軍的疲勞一掃而光,有的把大刀磨了又磨,有的把自己的“土子彈”擦了又擦,有的說:“這下又得會會‘雙槍兵’啦!”
說起“雙槍兵”,王承登說:“王家烈的軍隊有兩支‘槍’,大槍和煙槍,如吃飽大煙還可以打一下,否則就不能打。那天一大早,天正下著小雨,我們十二團向敵發起了攻擊。一營從正面沿著公路猛撲過去,一舉沖上了關口。敵人為了守住這個‘大門’,拼命抵抗,雙方展開了激烈格斗。但因道路狹窄,我隊形密集,一營傷亡較大。團立即從各連抽調了30名拼刺、投彈、射擊技術較好的青年戰士組成突擊隊,在機槍火力的掩護下,勇猛向前,投彈躍進。王家烈的部隊在敗退途中丟棄很多物資,其中就有大煙槍和背包、銅鍋?!?/p>
后來,任忠厚將這一故事和其他戰例匯編成書,并寄了一冊給王承登。王老珍藏至今。
■ “相信共產黨,相信領導講的話”
每次談到長征,王老的思路都很清晰。
有人曾向王老求證,說長征時有少數紅軍戰士吃不得苦,中途回了老家。
每聽到這,老人就會像小孩一樣來氣:“沒有幾個回家的,極少極少,基本沒有。不要聽他們亂說!當兵的不能隨便走。兵也好,官也好,不能亂走,亂走還行?。看蠹叶疾粫?,不可以走?!?/p>
我們問王老:“長征時您知道部隊往哪里走、到哪里去嗎?”
王老說:“知道。連里有指導員,有連長,他們都會對戰士們講。講今天我們要走到哪里宿營,離宿營的地方還有多遠。”
王承登堅韌的意志,在紅軍長征前就鍛造出來了。他說,在紅軍反“圍剿”中,他在三軍團四師十二團當通訊員。在南方作戰,經常遇到晚上送信的情況?!坝袝r晚上一個人要走十幾里甚至幾十里路去送信。像這種情況我遇過好幾次,流過多次淚?!币惶焱砩?,他又接到命令,要他去通知二營撤出戰斗。當時部隊分散在大山深處。天很黑,大山深處沒有路,到哪里去找二營?他回憶:“這種任務是最頭痛的事,不去,這是命令;去吧,天又黑、人又難找,又怕在路上遇到敵人或野獸。我當時是硬著頭皮去執行這個任務的,所以一邊走一邊哭?!彼緛磉€想提出再派個人跟他去,可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提出來。他想:“我是一個紅軍戰士,是一個革命軍人,服從命令為天職?!庇谑撬麎阎懮狭寺?,翻了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,在一個深山溝,總算把二營找到了!
在他的記憶中,紅軍臘子口一戰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?!芭D子口地形險要非凡,周圍都是大山,沒有別的路可行,非通過這里不可。敵人在這里防守很嚴,不好接近,到處都是懸崖,只有一條小路可通行,不把敵人消滅你就休想過去。由于紅軍制造的手榴彈質量太差勁了,手榴彈投出后有的不爆炸,就是爆炸也只是幾大塊,沒有多大的威力。最后,我們還是爬到懸崖上把敵人消滅了。臘子口是紅軍長征最后一道關口,總算是勝利地通過了。紅軍經過長期的行軍作戰,黨中央率領我們首先到達陜北,開辟了新的根據地?!?/p>
我們問王老,他作為走完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普通戰士,當時相信紅軍、相信共產黨能取得最后的勝利嗎?
王老肯定地回答:“相信!相信共產黨,相信領導講的話。領導跟我們講清楚了,講我們要到哪里去,我們當兵的聽了就不怕,就不會開小差。”
不知不覺中,一個多小時過去了。王建國說,老爺子近來很少有聊這么長時間的。
“王老,您真了不起!我們都要向您學習!”告別王老時,我們向王老豎起大拇指。
王老擺擺手:“啊呀!沒什么了不起。當兵的,一個革命軍人,一個革命戰士,做了一點事,有什么了不起?是我們的黨,我們的國家,是全國人民共同奮斗取得的成績,沒有我們的黨,沒有我們的國家,沒有我們黨的領導,我們不可能取得這么偉大的勝利?!?/p>